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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言:幹凈而掛著鹽粒的帆

——序西楠現代詩集/ 攝影集《一想到疼痛我便想起我的小腹》

文/ 沈浩波 《一想到疼痛我便想起我的小腹》——明確的帶有女性疼痛經驗的書名。這讓我立刻想起了曾經閱讀過的很多女性詩人的詩歌,幽深和潮濕的氣質,隱秘的欲望,如被石碾鎮壓攪拌的疼痛。我本有些擔心,西楠的詩歌會重復這樣的經驗,即使這樣的經驗已經被一代代偉大的女性詩歌所不斷重復,並且已經成為某種經典化的心靈範式,但我總是想看到更多在這範式之外的新鮮的氣質。

但很快,在閱讀西楠詩歌的過程中,我幾乎完全忘記了這個書名。她的詩歌明亮、幹凈,有一種跳躍感和飛揚感,如果詩歌有膚色的話,她的詩歌就有一種健康的膚色。一個比喻在第一瞬間蹦了出來:像一只在橙黃色陽光下奔跑的鹿。但我很快否定了這個比喻,因為西楠的詩歌中還有另外的質素,還有低音區,有陰影和硌手的顆粒。這些顆粒,往往是西楠詩歌中最具質感的部分,可能是疼痛,可能是譏誚,可能是愛,有鹽的鹹味,因此我覺得更準確的比喻應該是:西楠的詩歌像一張幹凈而掛著鹽粒的帆,在人生的近海裏,在輕微的搖蕩中,在海水和陽光之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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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特別想強調西楠詩歌中那種幹凈的氣質,連疼痛和陰影都是幹凈的。“坐在浴缸上抽煙”,“慘烈的龍舌蘭”,“淫蕩的芭蕾”,“潮濕的地下旅館,蟑螂,遠處的馬達聲,樓下的嘻哈青年,暴力,性,毒品,銀行家的妻子,首相的妻子,偉大的母愛,娼妓,小偷,愛,死亡,手槍,寫作寫作寫作,愛,死亡,愛愛愛,死亡死亡死亡”,當這些情境和意向如同機關槍一樣出現在這本詩集的同名詩作《一想到疼痛我便想起我的小腹》時,整首詩依然毫不指向某種黑暗、粘稠和潮濕,依然幹凈,因為其中青春漂泊的憂傷、沒有始終的浮遊感,令這首詩完全沒有陷入某種老套的刻意的深刻,就是一種清淺的狀態,即使疼痛,也在一種跳躍著行進的青春節奏中。

西楠的幹凈,是一種好日子養出來的幹凈,這種幹凈滲透在她的每一句詩、每一個分行的節奏中。她的詩歌節奏明快清晰,決不拖泥帶水,甚至有風風火火之感,對於詩人來講,分行的節奏,就是一個詩人的呼吸和心跳。西楠有一顆幹凈的心,使她的心跳像一個只是在享受奔跑和跳躍的跨欄運動員。80 後的西楠,出生於藝術之家,在英國讀的政治學碩士,有深愛的父母和安全感充裕的童年,因此她沒有前輩詩人靈魂中被社會的刻刀早早切割的傷痕,也沒有一些同輩女詩人因過早叛逆而在詩中發狠的撕裂。非常幸運的是,西楠忠實於自己正在經歷的人生,既沒放大也沒有減少她的人生,沒有刻意通過寫作追求“成功”的那種功利,也沒有刻意通過某種寫作姿態去尋求詩壇認可的那種世故,她在誠實地寫她自己,而“誠實”這一品質,卻往往是很多詩人一輩子都難以抵達的境界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,能否抵達誠實,是對一個詩人最重要的考驗之一。西楠給我的感覺,並不是說她經受住了這一考驗,而是她幹凈的內心讓她從一開始就沒有面對這個挑戰。她本來就好似誠實的,也沒打算成為另外那些不是自己的自己。

西楠的幹凈,是其中含有鹽粒的幹凈,有顆粒、有質感、有味道。“爸爸,我也許永世不皈依宗教,卻將時常為你們禱告”,這是《爸爸》一詩的結尾,如同驚鴻飛過森林的上空。整首詩密集、緊張、矛盾,父女之間的微妙的撕裂、距離與疼痛,在結尾的愛意中全部上升,這遠比僅僅停留在撕裂和疼痛更為高級。更高的、甚至高於宗教的愛,使這首詩歌如同一場大雨後天上升起了彩虹。這樣的結尾,這樣的情感,這樣的處理方式,就是詩中的詩,詩中的鹽。在《飛機上遇見》中,“輪椅上有一張弓”,也是一句典型的顆粒感極強的詩,整首詩在耐心描述了飛機上遇到的一位殘疾的退伍老兵場景後,如同孤峰斜出般冒出了這樣緊張、激烈的詩句,“一張弓,搬上輪椅,輪椅上有一張弓”!我很喜歡西楠寫出這類詩句時的那種麻利、快速的節奏。在這樣的節奏中,而又呈現出“詩”,我以為是一種天賦。

我還特別想談論這部詩集中的兩首詩,《什麽村莊》和《一片巨大的荒原》。這兩首詩體現了西楠能夠賦予殘酷以溫柔,賦予悲傷以明亮的天然的反轉能力。在《什麽村莊》中,前半部分明快地想象自己發財之後,就可以擁有一座村莊,村莊裏有朋友、歌聲和舞蹈,有一切所能想象的善良和愛,但西楠迅速反轉:

想過之後 一切如常 就像眼下,歌裏在唱: 告別和死亡 就像眼下,我還 沒有發財

詩歌中的情境開始轉向一切如常的現實,令人失望的現實,再緊接著,西楠又一次用她慣常的敏銳節奏,突然地跳躍著反轉:

倒也並無意外呵…… 無非 歲月流逝,我還沒有發財 也沒有 什麽村莊

一個“並無意外”,一個“無非”,令這首詩重新變得明亮。此時的明亮,才是真正的明亮,包含著雖然並未說出、但卻藏得深刻的,對生活和生命的愛!原來,這不是一首關於發財的詩,也不是一首關於村莊的詩,這是一首關於愛的詩。

而《一片巨大的荒原》中,夢境中的情愛、離散以及悲傷,被西楠描述得真實而動人。在夢中,她已經“滿不在乎”了一次,那是情愛中故意做出的滿不在乎的樣子:

我未來得及被風幹嘴唇,就忙著 把眼睛斜向別處,做出 滿不在乎的表情

但“他”在心急火燎地愛了十幾分鐘之後,就急匆匆地走了,像“風一樣絕塵而去”,這是夢中的傷感。醒來後“因為余興未盡,我的胸口長出,一片巨大的荒原”——其實,清醒時的悲傷遠比夢中的更為具體和廣闊,但以西楠的寫作性格,是絕不會在悲傷的氣氛中停留的,她迅速地將詩歌拉到另外的軌道:

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做出 滿不在乎的表情

又是一次“滿不在乎”。第一次是情愛中故作的滿不在乎,第二次是情愛離棄後故作的滿不在乎。兩個“滿不在乎”,寫活了一顆女兒心,像兩枚釘子,釘在愛與孤獨之間那片巨大的原野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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